聊斋故事:血衣
更新时间:2025-06-16 07:08 浏览量:7
话说在元朝末年,说起当时红透半边天的“云霓班”,特别是那位台柱子玉郎,那真是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嗓子亮,扮相俊,往台上一站,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人物。可这人呐,旦夕祸福,谁又能料得准?偏偏就在那夜,玉郎唱罢拿手好戏《游园惊梦》,刚回到后台,气儿还没喘匀,竟一头栽倒,再也没能起来!那模样,唉,真是吓死个人——眼睛瞪得铜铃似的,嘴唇乌紫乌紫,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掐断了气脉。
老班主扑上去,抱着玉郎冰凉的身子,那眼泪啊,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。这孩子,是他一手带大,一手捧红的,跟亲儿子也没两样。老班主哆哆嗦嗦,亲手给玉郎换上了他生前最宝贝的那套大红蟒袍戏服。那金线绣的云霓,平日里看着富贵吉祥,此刻披在无声无息的玉郎身上,却只觉得刺眼又凄凉。
灵堂就设在那空荡荡的戏台子上。惨白的月光,像一层寒霜,透过破窗户纸洒进来,照着孤零零的棺材和那身刺目的红袍。老班主独自守着,心里头空落落的,又沉甸甸的。香火明明灭灭,纸钱灰打着旋儿飞。夜深人静,他也熬得迷迷糊糊,眼皮子直打架。
可就在这时——“咿……呀……”
一声幽怨的唱腔,飘飘忽忽,不知打哪儿钻进了耳朵眼儿!老班主一个激灵,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,睡意跑得无影无踪。他猛地抬眼,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!
我的老天爷!月光底下,棺材里那个穿着大红蟒袍的“人”,竟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!脑袋僵僵地扭向他这边。那动作,那架势,分明就是玉郎在台上的身段!接着,它开始甩袖、移步,僵硬得像根木头桩子,却偏偏做着唱戏的动作。那咿咿呀呀的声音,断断续续,凄凄惨惨,唱的不正是玉郎那晚绝命时唱的《游园》最后几句吗?更瘆人的是,那宽大的戏服袖子、衣襟,随着动作飘啊飘,里面——竟是空空荡荡!只有那件猩红的蟒袍,在月下自顾自地舞着,唱着,声音钻进骨头缝里,冷得人直哆嗦。
这事儿,纸哪能包得住火?第二天,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传开了。那打更的老刘头,头天晚上路过戏楼,扒着窗户缝儿瞧见了这骇人的一幕,当场吓得魂都飞了,连滚带爬跑回家,好几天都回不过神来,逢人就说:“闹鬼了!玉郎的魂儿穿着血衣在唱戏呢!” 戏班子里的人一听,更是吓得魂飞魄散,哪还敢待?不到半天功夫,人跑得干干净净,偌大个戏楼,就剩下老班主一个孤老头子,守着这座空坟似的园子。
打那以后,老班主的日子,简直比黄连还苦。他蜷在后台那间小破屋里,夜夜被那咿咿呀呀、没完没了的唱腔缠着。那声音,像是贴着他耳朵根儿在哼,钻进梦里头搅和。他吃不下,睡不着,眼窝深陷,眼睛里全是血丝,整个人瘦脱了形,神神叨叨的。那唱腔,就像跗骨之蛆,一点点啃噬着他最后一点精气神儿。
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。外头雷声轰隆隆炸响,闪电一道道劈下来,把漆黑的戏楼照得如同白昼,又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。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,噼啪作响。老班主缩在角落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,七上八下。就在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长空,紧跟着一声炸雷震得房梁都颤悠的刹那,老班主浑浊的老眼,死死地盯住了几步开外——
那身血红的戏服!玉郎那身大红蟒袍,竟悄无声息地、直勾勾地悬在他眼前!狂风从破窗灌进来,吹得那袍子鼓胀飘荡,像一面浸透了血的红帆。两只空荡荡的水袖,在阴风里扭动、伸展,活像两条伺机而动的毒蛇!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那水袖“嗖”地一下,带着一股子彻骨的阴寒,猛地缠上了他的脖子!
冰冷!滑腻!那感觉,就像被浸在冰水里的毒蛇缠住了咽喉!水袖瞬间勒紧,老班主只觉得一股巨力箍住了脖子,气儿一下子就堵住了!
“呃……嗬嗬……”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怪响,两只手拼命去抓、去扯那滑溜坚韧的袖子,可那袖子就像生了根,纹丝不动。他双脚乱蹬,眼珠子因为窒息往外凸。死亡的恐惧,像冰冷的潮水,瞬间把他淹没了。
就在这意识快要被掐断的最后一刻,又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黑暗。那惨白的光,不仅照亮了他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,也像一把钥匙,“咔嚓”一声打开了他心底最深处、那扇死死锁住的门——
后台昏暗的角落里,他端着那碗温热的“安神茶”,脸上挤出最和蔼的笑容,声音放得又软又慈祥:“玉郎啊,今儿个这出《惊梦》可累坏了吧?来,喝口热茶,润润嗓子,安安神,定定魂儿。” 玉郎这孩子,对他毫无防备,感激地一笑,接过去就喝了。他站在暗影里,看着玉郎年轻俊朗的侧脸,看着他眼睛里对戏台那股子纯粹的热乎劲儿,心里头却像打翻了五味瓶,又酸又苦又涩。为啥?就因为这孩子翅膀硬了,有别的班子想挖他走。老班主心里那个怕啊:玉郎要是走了,这“云霓班”可就算倒了台柱子,非散架不可!这戏楼,是他一辈子的心血,是他的命根子啊!
那碗“茶”里,是他鬼迷心窍,咬牙掺进去的……剧毒!他满心以为,毒死了这只想飞走的“金丝雀”,就能保住他风雨飘摇的“鸟巢”。
脖子上的水袖越收越紧,勒得他眼前阵阵发黑,金星乱冒。那抹刺眼的、血一样的红色,却在他模糊的视野里越来越清晰。勒着他的,分明就是他自己亲手给玉郎穿上的那件大红蟒袍!是他自己,被那点见不得人的私心和贪念蒙住了眼,一针一线,给这方寸戏台,也给他自己,缝制了这件今日来索命的血衣啊!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 他喉咙里最后挤出的,是骨头不堪重负的咯咯声。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,他死命盯着那近在咫尺、红得如同地狱烈火的蟒袍纹样。心里头,像是有个声音轰然炸响:原来……原来这血衣索的,从来就不是台上那伶人的魂,索的是他这老班主深藏污垢、早已被毒汁浸透了的心!
闪电的余光彻底熄灭,戏楼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。外头的风雨声依旧狂野,却再也压不住那骤然停止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“咯咯”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,雨渐渐歇了。惨淡的晨光,像一层灰蒙蒙的薄纱,艰难地透过破败的窗棂,照进死寂的戏楼。空荡荡的戏台中央,只有那身大红蟒袍戏服,平平整整地铺展在地上,金线绣的云霓失了光彩,黯淡无光。那衣裳铺开的中央,老班主蜷缩着,面目青紫,脖颈上,紧紧缠绕着同样猩红刺目的水袖——像一条终于完成了使命的毒蛇,心满意足地盘踞着。
一阵冷风钻进破窗,戏服宽大的袖口微微动了动,仿佛还带着玉郎生前无数次抚弄的温度。这方寸戏台啊,像个巨大的漩涡,终究把所有的魂儿都困在了里头。一件血衣,无声地躺在灰白的晨光里,成了这台子上,最沉痛、也最讽刺的落幕。它无声地诉说着:人心若生了魔障,比那戏台上的鬼魅,更要命百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