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阳方言小说:别廷芳封个马司令
更新时间:2025-03-10 14:38 浏览量:22
《黑白别廷芳》第二回 别廷芳新编曲剧《长鞭击豹》之一
别廷芳六岁的时候,第一次跟着父亲别永平到阳城街看戏。 戏楼是阳城街杜家光绪初年盖的,青砖到顶,双扣干摆灰瓦。两根柱子是大红色的,一根立在戏楼东边,一根立在戏楼西边。东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块木牌,写着“天南地北是戏都有三分假”,西边的柱子也挂着一块木牌,写着“汉刘唐李大剧还带五成真”。两个柱子之间连起一块横匾,写着四个字“亦假亦真”。戏楼上边挂着两块绸子大幕,一块是绿色的,一块是红色的。绿色的是二幕有两间房子大,红色的是大幕有三间房子长。别廷芳骑在父亲别永平的脖子上,看见了大幕二幕,惊叹的喊了出来:“我的妈呀,这两块红布绿布能缝多少件布衫啊!”
河南西部很大一片地区,几百年流行的都是河南曲剧。到阳城演戏的戏班子是内乡马山最大的商铺和以恒养活的,平常在河南西部流浪演戏,过年过节回到马山给和以恒演戏,不买票不要钱,富贵贫贱都可以拎个马扎去看戏。这样的演出形式叫赊戏,大概与赊饭是一个意思。阳城杜家是大户,包几场戏到杜家的戏楼上大唱三天五天或是七天,让阳城人过过戏瘾,也属于赊戏的性质。 别廷芳小时候看的戏,都是赊戏。
第一个戏叫《陈三两爬堂》。故事发生在明朝,进士李九经被奸臣陷害致死,其女李淑萍为埋葬双亲,教养胞弟,自卖本身,误入青楼,改为陈姓。她才气横溢,双手能写梅花篆字,因其矢志不作娼,以卖文为鸨母挣银,所作诗文每篇售银三两,故称陈三两。三两收养孤儿陈奎为弟,教其读书并助他赴考。后,三两被鸨母卖给珠宝商张子春为妾,三两不从,张贿通沧州知府李凤鸣,对其严刑拷打,逼其“从良”,而这州官竟是三两失散多年的胞弟……陈三两义弟陈奎为巡抚,陈三两冤枉昭雪,李凤鸣被罢官。
对于六岁别廷芳来说,剧情是啥他一点都不知道,就记住了一个女的叫陈三两,大幕拉开就在哭,一直哭到大幕拉上结束。别廷芳问:”爹,这个女的咋哭了一上午?”
别永平说:“她命苦啊。命苦的人一辈子就是哭。”
别廷芳说:“越哭命不越苦?”
别永平说:“命苦了,就要哭,一哭就把一肚子苦水哭出来了。把一肚子的苦压在心口窝里,难受啊。”
后来别廷芳不止一次看《陈三两爬堂》,知道了剧情,才知道陈三两为啥哭,才知道河南曲剧那些调门里,有个哭洋调,就是为了哭而产生的。一个女人在台上哭,很多人在台下面跟着哭,就是河南曲剧的最震撼人心的地方。一个戏演完了,台上的女人哭的一塌糊涂,而台下看戏的没有哭,这个戏就没有演好。而那些让戏台子下边的人哭的泪流满面的戏子,也就是最好的戏子。几十年过去,还有人记着唱戏人的名字。
别廷芳看的第二个戏是《秦香莲》,也是一个哭戏,是河南西部曲剧头牌大哭戏。同样是大幕拉开一会儿,一个女的就在戏楼上哭,一直哭到把一个男的铡了,女的才不哭。大幕拉住了,《秦香莲》就演完了。 《秦香莲》是在夜里演的,铩戏的时候,月亮挂在头顶上。别永平一边走一边哼着戏里的某个唱段,虽然嗓子粗哑,也还能听出原有的戏味。别廷芳说:“戏台上的秦香莲是女的,你唱女的,不像。”
别永平说:“娃子,戏台上唱秦香莲的,是个男的。”
别廷芳说:“男的咋能是女人腔,哭的跟女人一模一样?”
别永平说:“声音跟女人差不多,走路的样子跟女人差不多,这样的男人叫二尾子。在戏里演女的,就跟女的一模一样。”
在清末,戏班里是没有女人的。演《陈三两爬堂》,男的扮演陈三两。演《秦香莲》,男的扮演秦香莲。马山口和以恒商号的戏班里,女扮男装最出名的就是麻子娃,他死了几十年之后,河南西部很多戏迷,都还能记住麻子娃演的陈三两和秦香莲。 别廷芳说:“在台上哭一天又一天,不把嗓子哭破了?”
别永平说:“哭惯了,嗓子就不会破。台子上的麻子娃,你不让他哭让他笑着唱,嗓子才会破呢。还有戏楼上那个大弦,就是拉哭戏的乐器,在需要哭的时候,大弦能拉出比演员还会哭的声音。”
别廷芳很不理解,一出戏就是为了哭,唱戏的哭,看戏的哭,不哭人人都不高兴。
到了少年时代,别廷芳就一个人去看戏了。15岁的时候,别廷芳还一个人跑到内乡看《王宝钏住寒窑》。戏里的王宝钏,是唐懿宗时期朝中宰相王允的女儿。不顾父母之言,下嫁贫困的薛平贵为妻。被父母赶出家门,薛平贵入伍后,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18年。后来薛平贵成为朝廷高官,将王宝钏接入府中,夫妻团聚。然而仅享了18天的荣华富贵生活就死去了。
这个戏班子是开封的,唱的比马山的戏班子好。马山戏班子女的都是男的扮演的,而开封的戏班子,女的就演女的,比男扮女装要动人多了。别廷芳站在台下,看到内乡知县也在看戏。坐在的乌黑的太师椅上,前边还摆了一个茶几,放着一个青花瓷茶杯。茶杯旁边有一个大盘子,里边还放了瓜子和花生。王宝钏在台上哭的时候,知县竟然也跟着哭。《王宝钏住寒窑》在西峡口和阳城杜家戏楼上演出的时候,叫《王三姐住寒窑》。因此西峡口的人们都说王三姐命苦,从而延伸为三姐的命都很苦。张三姐命也苦,李三姐命也苦,赵三姐命也苦,粘住了三姐,似乎都是苦命一个。
回到家里,别廷芳对父亲别永平说:“当个知县真美气。”
别永平说:“不也是白天三顿饭,黑了搂着老婆睡。”
别廷芳说:“看戏戴个乌纱帽,帽翅一闪一闪。前边摆着花生和瓜子,还有一杯茶。想喝茶就喝茶,想嗑瓜子就嗑瓜子。戏楼上唱戏的女戏子,正在哭呢,看见知县就笑了。” 别永平说:“知县都是中举的人,你中不了举人,不是干眼气。西峡口巡检司一大块地盘,从古至今就出了两个举人,他们当知县还要到广东。就像是内乡的知县,都是江南来的。”
别廷芳说:“其实知县也是个人,戏楼上戏子哭的时候,知县也跟着哭。”
别永平说:“不光是知县是个人,南阳的知府也是个人,河南的督军也是个人,宰相李鸿章也是个人,就是皇帝也是个人。他们看戏也会跟着女戏子哭,也会跟着男小丑笑。” 别廷芳说:“我还看见,女戏子跟着知县进了内乡县衙。”
别永平说:“娃子,那有啥稀罕,女戏子进了县衙,那是知县没哭够,要让女戏子再唱一段王宝钏住寒窑一十八年,好好哭一场呢。”
别廷芳说:“爹,你彪我干啥?女戏子进内乡县衙弄啥,你能不知道?”
别永平说:“做精了,做精了,你们这辈子的娃子们做精了,十几岁就知道这些龌龌龊龊的事。”
别廷芳还到丹水看过哭戏《窦娥冤》,戏楼上一个穿着白衣裳的女人,一直哭到底,把老天爷哭的六月间下雪了。别廷芳对他父亲说:“那该是多大的冤屈啊,六月大热天都下雪了。我日他妈,人命苦了要大哭,人受了不尽的冤屈,也要大哭啊。满天下咋恁多命苦的人,咋恁多受了冤屈的人啊?”
别永平说:“人来到世上,大部分都是苦命人,都是要哭着过的。所以,戏楼上女戏子一哭,看戏的都哭了。他们在戏子的哭声里,看到了自己也有命苦的时候。他们在戏子的哭声里,看到自己也有受到冤屈的时候。人们说戏如人命,人命如戏,就是如此啊。你看阳城杜家戏楼上。那幅对联写的是:天南地北是戏都带三分假,汉刘唐李大剧还有五成真。那些苦命人对天大哭,那些冤屈的人抱头大哭,都有五分真啊。”
别廷芳说:“哭哭命就不苦了?不还是一样苦。还不如不哭,拿把刀把那些让自己命苦的人剟了去个鸡巴毛。”
别永平说:“谁能让你命苦,谁都能把你攥在手心里,想捏死你都是现成的。还没等你拿把刀呢,就把你捏死几回了。”
别廷芳说:“爹,按你说的,一切都去球了。命苦的祖祖辈辈命苦,冤枉的祖祖辈辈被冤枉,活了几辈子,啥都没有,就剩下个哭,还不如大树上绑根绳吊死,一头扎进水井里淹死。”
别永平说:“娃子,人就是哭着过一辈子,也不想死啊。所以,看一场哭戏,就是让看戏的知道,天下比自己命苦的人有的是,窝窝囊囊过一辈子也比哭着过一辈子强。谁没有被冤枉过,但是戏里的人受到的冤枉,比看戏的人受到的冤枉大多了,所以看戏的人都认为自己受的那点冤枉和戏里比起来,简直就不算冤枉。憋憋屈屈过一辈子,也比戏里的窦娥好多了。娃子,唱哭戏,就像是村里经常来个乞丐,全村人都给他盛一碗稀饭,都说几句宽心话。其实那些宽心话,都是说给自己听的。在给乞丐说宽心话的时候,村里的人都想到,我日他娘,我这一辈子过的比乞丐好多了。”
别廷芳说:“我要是哪一天能当个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,西峡口巡检司的地盘上,一个哭戏都不准唱。我要是能当个内乡知县,内乡县地盘上一个哭戏都不准唱。”
别永平说:“管天管地,知县咋能管戏班唱戏?麻子娃才十几岁,就会唱哭戏,你当知县了不让唱哭戏,麻子娃干啥?我们想跟着麻子娃哭,咋整?”
别廷芳说:“笑,让麻子娃笑,让看戏的也跟着麻子娃笑。”
别永平说:“娃子,让笑变成哭容易,让哭变成笑难啊。”
别廷芳来到西峡口之后,凭着一千多条汉阳造和四十多挺机枪,还有十七门山炮,又被聂国正撺掇着送给内乡县团总张和宣二百两烟土,顺利的当上了内乡县西峡口的分团总。名义上别廷芳要听张和宣的,背地里别廷芳只听自己的。当上分团总的当天夜里,别廷芳对薛钟村说:“西峡口在前清,就是个巡检司,有衙门,有牢房,有兵丁。内乡县衙门有的,咱西峡口都有。也就是说,内乡是个大县,咱西峡口就是套在内乡县里边的小县。内乡县长王瑞征的圣旨,咱们西峡口巡检司附近这六个区,想听了就听,不想听就可以不听。内乡团总张和宣的律条,咱们西峡口的分团也是想听了只当是听说书了听大戏了,不想听咱们就捂住耳朵不听。再说,内乡离咱们西峡口几十里,咱们就是想听,把耳朵支棱的跟兔子耳朵一样,也听不见啊。”
薛钟村说:“听他们内乡县弄啥哩,我们几个都听你大哥的,把你牰起来当个巡检不是松松的,把你牰起来当个内乡的知县不是松松的。”
别廷芳说:“钟村啊,都是民国了,咋还能叫知县呢?”
薛钟村说:“知县和县长有啥差别?”
别廷芳说:“前清的知县,是考上的,只有举人才能当上的。民国了,县长是任命的,河南省省长说谁能当县长,就让民政厅长发个任命书,就当上县长了。前清和民国,虎皮大衣绸子面,里里外外还是不一样的。”
薛钟村说:“球,我看一个样。”
别廷芳说:“你们读书人,就是喜欢说些反鳖子话,不一样就是不一样,咋能一个样子呢?”
到了冬天,西峡口北大街的商会请来了戏班子开始唱赊戏,在民国八年大旱留下的万人坑附近的校场搭起了戏台子,锣鼓家什一敲,大幕拉开,就唱起了《陈三两爬堂》。别廷芳领着一个马弁走到北大街,就能听出来是麻子娃唱的陈三两。
你听三两诉诉苦因:
我自从进了富春院,
日日夜夜读诗文,
诗书礼易都学会,
唐诗宋词满腹存,
学会了李杜名诗三百首,
又学会琴棋书画甚惊人,
小女子年长一十八岁,
最可恨,
老鸨儿叫我接客人。
我不愿丢丑廉耻丧,
无奈何,提笔卖文章,
三两银子买一篇,
从此落名陈三两,
前楼后楼是我盖,
又盖下东西两厢房。
卖银钱随了那鸨儿的愿,
才免去三两接客商,
小女子二十单一岁,
老鸨儿他把我卖与珠宝商,
那老客年已六十上,
你看俺老夫少妻可相当。
他好比马莲屯栽倒那银盆内,
我好比金花芙蓉栽到了瓦盆,
那老客有朝一日下世去,
撇的我前不归店后不归村,
再说三两我是媳妇,
我跟前缺少戴孝人,
再说三两我是闺女,
昔日曾配了张子春,
大老爷你替我想一想,
你看俺夫老妻幼怎配婚,
大老爷你好比那天上月,
你可怜可怜俺这苦命人。
麻子娃的哭声,与其说是从嗓子里流出来,倒不如说是从心口窝里流出来,让别廷芳有种撕心裂肺的难受。他六岁时听麻子娃哭着唱着,自己也跟着哭过。现在麻子娃应该老了,哭声竟然不老,还能把别廷芳带到六岁那个时候。但是别廷芳已经不是六岁的别廷芳了,而是分团总别廷芳了,弟兄们喊司令的别廷芳了。别廷芳经过万人坑,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,跟着麻子娃在哭。别廷芳对自己说:“都民国了,西峡口人咋还跟着麻子娃哭,这一哭啥时候是个头啥时候是个尾?”
第二天,西峡口刮着老北风,还夹杂着几片雪花。麻子娃唱《窦娥冤》的调门和哭声,跟着老北风刮到西峡口南大街别廷芳司令部的院子里。别廷芳和杨捷三、薛钟村围着一盆炭火,似乎都在听麻子娃的哭声。别廷芳说:“听到麻子娃的哭,我这心里凉哇哇的。”
杨捷三说:“这个女人冤枉是冤枉,但是能把老天爷哭的六月下雪,那不成精了,那不成妖魔鬼怪了。”
别廷芳说:“杨捷三,你去万人坑,给戏班说一声,这哭戏是不能再唱了。日他妈,西峡口哭,内乡哭,南阳哭,河南哭,全中国哭,哭的黄天黑地,咋能像个国家?哭的一塌糊涂,咋能国运昌盛?”
杨捷三说:“这不是简单的跟一一样,老子不让唱,他们不就得卷铺盖走人。”
薛钟村说:“这《窦娥冤》,从元朝唱到明朝,从明朝唱到清朝,从清朝唱到民国。人家孙中山、袁世凯、黎元洪、段祺瑞,冯国璋、曹锟都没说不让唱?南京到北京,上海到天津,都没说不让唱?开封到郑州,洛阳到南阳,都没说不让唱。大哥,你是个司令,管住西峡口不来刀客不过土匪就行了,咱能不让戏班唱《窦娥冤》?一个元代几十年,留下来的就是个《窦娥冤》,你咋能跨过几个朝代,管住关汉卿管住窦娥?”
别廷芳说:“就你薛钟村腻死球,关汉卿咋了,窦娥咋了,在那些朝代咋哭都行,在民国的西峡口哭,就是不行?你看看窦娥一哭,把元朝哭零散了,把明朝哭没影了,把清朝哭完蛋了。到了民国,日他妈我别廷芳就是不准窦娥在西峡口哭。”
薛钟村说:“大哥,打刀客土匪你行,管唱戏这玩意你不行。不让窦娥哭,就是个笑柄,让西峡口人几辈子笑话你。”
别廷芳说:“我只管我活着这会儿,西峡口太平盛世,我死后谁笑话我,我听不见看不见。这窦娥就是不准在西峡口哭,杨捷三,这事交给你了。”
杨捷三带着十几个护兵,背着长枪短炮,登上了戏台子,对正在哭着唱着的麻子娃说:“哭你大那个蛋,别司令来到西峡口,西峡口就没有窦娥。”
麻子娃走过很多县见过很多知县和县长,还没有不让唱《窦娥冤》的,也没有不让窦娥在戏台上哭的。麻子娃说:“我一不骂民国,二不骂别司令,三不骂西峡口,他别司令总不能不让我麻子娃在戏台上哭皇天吧?”
杨捷三说:“别说是哭皇天,哭别司令西峡口这一块天就不行。”
麻子娃突然对着戏台上的杨捷三和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,失声大哭起来:“我的老天爷啊,我窦娥真是冤枉啊。”
杨捷三没想到一个唱戏的,还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来这一手,飙这一嗓子哭声。杨捷三更没有想到,还有人在西峡口地盘上,不怕别司令,真是他妈的杀老豹子喝苦胆汁,胆大的不要命了。杨捷三个子大,一把抓起麻子娃推到大幕后头,对着天空扣响了左轮手枪。枪口冒着一股子蓝烟的时候,戏台子下边看麻子娃唱《窦娥冤》的人们,都一哄而散。他们不怕麻子娃哭,就怕杨捷三的手枪打烂了脑袋瓜子。
自此,西峡口就很少唱大戏。因为西峡口人听河南曲剧,大多都是哭戏。别廷芳说:“咋着的,西峡口不唱哭戏,天塌没有?没有,还是晴天出太阳,阴天下雨雪。地陷没有?没有,还是夏天割小麦,秋后割谷子。”
别廷芳的司令部在马王庙,不远就是漆宝庙。司令部只有一辆奔驰锅驼机轿车,烧的是木炭。还有几辆德国的卡车,也是蒸汽机,烧的也是木炭。司令部几个副司令在西峡口,都是骑马,出了西峡口,才能坐个德国的卡车。每天早上,别廷芳起来就看司令部院子里的卡车,只要有一辆不在,就知道那个副司令又跑出西峡口到内乡县城吃江南菜喝老白干去了。 在西峡口,司令部往六个区的民团运输枪支弹药和军服,都是靠马车。住在漆宝庙的马车大队,虽然不像别廷芳的民团那样正规,但也属于民团的序列。大马车三匹马拉,就是三套车;小马车两匹马拉,就是两套车。马车夫除了赶车,还要自己喂马。别廷芳每年都要到漆宝庙里走几趟,看看自己的马车大队。只要看见几匹马膘肥肚子圆,毛皮光滑柔和,马鬃透明清洁,别廷芳就知道这个马车夫是个细密人,是个善待牲口的人。
漆宝庙里有许多棵枫杨树,树身上抓满了明亮的铁抓钉。马车不出门的时候,马们就拴在铁抓钉上,低着头吃草。别廷芳走过枫杨树,在马槽里抓上一把杆草,散落在马槽里,一把杆草里能出来几粒豌豆,就知道这个马车夫没有背良心,把马们该吃的豌豆都让马们吃了。 秋后凉快天,别廷芳拄着一根文明棍,走进了漆宝庙。秋天的阳光金水一样,倒在漆宝庙偌大的院子里。那些枫杨树叶有的深红有的深黄,看红叶像是枫树,看黄叶像是杨树。
马们在枫杨树下,低着头吃自己马槽里的杆草。在挨着院墙边的那棵枫杨树下,三匹马在低头吃杆草。一匹是枣红的,一匹是暗红的,一匹是白色的。枣红的马鬃毛被秋阳照的发亮,如同一团霞火在燃烧。暗红的马油光发亮,如同是披着一身枫叶。白色的马洁白洁白,如同秋后长天的云朵。三匹马的鬃毛都十分光滑,入眼就知道马车夫每天都要把自己的三匹大马梳理一番。别廷芳文明棍在马槽里搅动了几下,盐煮的豌豆就从杆草里露出来。别廷芳问:“谁的三匹大马?”
在不远处坐着一个又矮又矬的马车夫,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别廷芳。他的马鞭甩动着,啪嚓啪嚓甩向漆宝庙的院墙。在院墙上钉着一块铁皮,马鞭子甩动之后,鞭稍打在铁皮的中心,发出金属击打金属的声音,脆脆的传的很远。别廷芳没有听到有人回应,就大声说:“谁的三匹大马?”
那个甩马鞭子的车夫走到别廷芳跟前说:“别司令,是我的三匹马。”
别廷芳说:“你咋把三匹马喂的油光发亮?”
马车夫说:“司令部分给马的豌豆不够三匹马吃,每月我又给它们加三斤豌豆。”
别廷芳说:“马不吃昧心食,他们的毛色就是豌豆染出来的。”
马车夫憨蛋一样笑笑说:“是的。”
别廷芳说:“你这二球,叫个啥鸡巴名字?”
马车夫说:“我姓穆,叫个疙瘩。是我爹起的名字,说我们人老几辈都是个子低,像个木疙瘩。”
别廷芳说:“穆疙瘩啊穆疙瘩,漆宝庙里的马车夫有几十个,就你不木,就你不是个疙瘩头。”
穆疙瘩说:“别司令夸奖我,在漆宝庙几十个马车夫,都说我的名字跟我这个人很般配。别司令啊,我就是个穆疙瘩啊。”
别廷芳说:“都一球样,你看我这条个,不也是个木疙瘩,在司令部里,就我是个司令。”
穆疙瘩忽然笑得肩膀都发抖地说:“别司令,你是个大司令,他们谁敢叫你木疙瘩?几个副司令都不比你憨,他们也不敢叫你木疙瘩。”
别廷芳说:“穆疙瘩,你真的不是木疙瘩啊。”
穆疙瘩说:“别司令,你是个大司令,我穆疙瘩好赖也是个小司令。”
别廷芳嘿嘿笑了问:“你咋是个小司令?”
穆疙瘩说:“你是个大司令,管了几个副司令,还有一大群兵。我是个小司令,我没有一个人管,只管了我这三匹马。”
别廷芳说:“穆疙瘩,你不是穆司令,你是个马司令啊。”
穆疙瘩说:“别司令,你这是金口玉言,我以后就是马司令了。”
别廷芳说:“我别廷芳也算是分封你当个马司令吧,薛钟村他们几个副司令都说是个土皇帝,这回我就当回土皇帝吧。”
穆疙瘩噗通一跪说:“谢主隆恩,谢主隆恩。”
别廷芳说:“这是弄啥哩,这是弄啥哩。”
穆疙瘩说:“看过大戏没有?皇帝分封之后,都要谢主隆恩呢?”
别廷芳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说:“咱这是土皇帝,咋能跟皇帝比。你爬起来吧,穆疙瘩。”
穆疙瘩站起来说:“别司令,皇上说是平身,司令说是爬起来,都是一个意思。”
别廷芳说:“你刚才在院墙上甩啥哩?” 穆疙瘩说:“甩鞭子,练准头。”
别廷芳说:“赶球个马车,练个啥子准头?”
穆疙瘩说:“咋不要准头?赶马车就要鞭子打马,就要准准打在马该打的地方。比如打马头,一定要选准地方,打的马服服帖帖,又不能伤马。马车夫不会打鞭子,不但伤马,马还不听话。”
别廷芳说:“赶马车还有门道?”
穆疙瘩说:“我穆疙瘩啥都不会,就会赶马车,一是鞭子准,二是心疼马。你看刘顾三杨捷三薛钟村是副司令,我看三匹马是副司令。大司令小司令,都是一样的。”
别廷芳说:“你甩个响鞭给我看看。”
穆疙瘩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系好的钢珠,拴在鞭子头上。朝院墙上的铁牌子一甩,啪嚓一声带着钢腔。鞭稍上的钢珠恰好落在铁牌子中间,打出一个明闪闪的点子。 别廷芳说:“这钢珠子打马,不把马打死了。”
穆疙瘩说:“我咋舍得把马打死?我赶马车我才有饭吃,把马打死不就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。西峡口一路两旁都是老山林,走夜路金钱豹跟着马车跑,我这一鞭子朝后一甩,金钱豹脑门子就开出一道沟,它就再也不敢追赶我的马车,打我这三匹马的注意了。没有鞭子头的钢珠,金钱豹咋害怕我这三鞭子。”
别廷芳把穆疙瘩的鞭子拿过来瞅了一眼问:“马司令,你赶了几年马车了?”
穆疙瘩迟疑了一下,才知道别廷芳真的把自己当成了马司令。他说:“别司令,你当司令那年,我就赶马车了。”
别廷芳说:“咱们都是司令,我当几年你也当了几年。”
回到司令部,别廷芳对军需说:“给马司令送三十块银元。”
军需问:“谁是马司令?”
别廷芳说:“马车队的穆疙瘩。“
军需说:“给他送银元弄啥?”
别廷芳说:“他赶了十年马车,给马加了十年豌豆。一年给他三块银元,十年就是三十块。我别廷芳不会叫老实人吃一个银元的亏。”
军需把银元送到漆宝庙,递给穆疙瘩说:“别司令说,不会叫你吃一个银元的亏。”
穆疙瘩说:"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元。我不敢要。“
军需说:”二球啥哩,别司令给的,一定得要。你不要,说不定别司令还收拾你哩。你想想,你不要别司令的恩惠,不也是瞧不起别司令。就像前清的皇上赏给你一个黄马褂,你硬是不要不等于是抗拒皇恩浩荡。“
穆疙瘩接过三十块银元,对军需说:“我算是明白了,别司令一枪打死我,是皇恩浩荡;给我三十块银元,也是皇恩浩荡,对吧?”
军需说:“穆疙瘩,算你娃子聪明。你一个车夫,就是听话,在你们马车大队听队长的,在西峡口司令部听别司令的。别司令给你的好处害处都要张开怀接住,知道不?”
穆疙瘩说:“知道,知道,知道。”